【王乔大作战/22:00】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古风paro废话请见后记

人物属于虫爹OOC属于我

你猜我是HE还是BE系列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心虚 


全文共27467字,阅读约需30分钟。






鬼街尽头有一家酒楼。

 

鬼街顾名思义,是四方妖物鬼怪赶集做买卖的地方,来来往往奇形怪状什么样的妖魔鬼怪都有。这酒楼里跑堂的却是一个小小少年。

 

少年一身青灰色的衫子,生得眉清目秀,有一双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桃花眼,瞳仁微褐,清澈见底,如新丰美酒,玉碗盛来琥珀光。

 

鬼街阴气浓重寸草不生,少年的耳后却总别着一枚小小的青翠叶子。有艳鬼笑眯眯地去捏他的脸,调笑着掩嘴问这又是什么人间时兴的装扮,少年眉眼弯弯地后退一步,说这是用来吹小曲儿的呀。

 

吹什么小曲儿呢?

 

艳鬼说,吹个十八摸来听听。

 

少年摇摇头,说不会。

 

吹个阳关三叠吧,老槐树精颤巍巍地说。

 

这个也不会。

 

凤求凰呢,又有人问。

 

吹个猪八戒背媳妇吧!于是众人都哄然笑了。

 

这个好像会一些。少年想了想,吹了起来。

 

他吹得断断续续,该高的地方低下去,该低的地方又拔上来,生生把一首欢快的小调吹成了鬼见愁。有脾气急的客人嚷嚷了起来:这猪八戒背的哪里是媳妇,是牛魔王吧!

 

满堂哄笑。少年也笑了起来,有些落寞地躲进了柜台后面。

 

日头从东边弹出来的时候,酒楼终于安静了下来,少年坐在屋顶,衔着叶吹起了一首小调。

 

那小调悠悠的,翻来覆去也只有那两句,少年却吹得极认真。

 

“你在吹什么呢?”

 

少年一抬头,艳鬼撑着一把红幽幽的油纸伞,笑吟吟地站在楼下抬头看着他。

 

少年想了想,摇摇头,神秘地把食指贴在唇边:“这是秘密。”

 

“是——吗?”

 

艳鬼唇角微翘,下一秒就无声无息地坐在了少年身边。

 

血红的伞面遮住她半张脸,另外半张脸瓷白如雪,唇色嫣红眉眼深深,伞下散开一样如血的裙摆。

 

“小兄弟,”她拖着长长的,唱歌般的调子,腻声道,“你可知,姐姐最喜欢听的就是秘密了。”

 

“你看姐姐这双眼睛。”她凑近少年的脸,“这双眼睛里藏着好多好多秘密,一个也没有泄露出来过呢……”

 

“你讲给姐姐听,好不好?”

 

 

 

该怎么唱呢……


 

 

 

摇啊摇,似乎有稚嫩的童声轻轻哼。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

 




少年是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醒的。

 

他翻了个身,趴在树冠往下瞧,一个束发垂髫穿着蓝色衫子的小童背着个小药篓沿着那条快被荒草掩没了的小道走来。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落日在荒蔓的草尖泼了一层熔金,小童吃力地走在路上,快要被这一层金浪淹没。他的脚步有些踉跄,目光犹豫地四处张望,嘴里却还好像哼着一首小曲儿。

 

少年托着下巴看了他半天,出了声。

 

“哎,你!”他在对小童招招手,“不是不是,别回头——你往上看呀。”

 

于是小童一抬头,瞧见被黄昏渲染得金灿灿的叶子中间,露出的一双琥珀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轻轻巧巧地弯起来,盈盈盛起一段暖软日光。

 

“喂,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他俩对坐在老槐树下,少年盘腿给童递过一根草根。

 

“吃呀。”他自己也咬着一根,伸着手噜噜苏苏地催促他,“甜的。”

 

小童板板正正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看了他半天,摇了摇头。

 

“真的是甜的嘛……”少年收回手,有些失望地小声嘀咕。

 

“请问。”小童一字一眼地开口,“您知道去山顶该怎么走吗?”

 

“山顶?”少年稀奇地看着他,“你去山顶做什么?”

 

小童抿了抿嘴,不说话。

 

“你上不去的。”少年摇摇头,指着那条荒草葳蕤的小路说,“你沿着这条路走五百——”他估摸了一下小童的两条小短腿,“一千五百步,就会看见一面峭壁,高高地插进云里,好多好多人想上去的人都从上面摔下来,有的死了,有的没死,但是走不出去,最后被犲狼叼走了,你这么小,上不去的。”

 

“我一定要上去。”小童坚定地说。

 

“为什么?”少年歪着头看他。

 

“我师父说,落霞山顶有千年灵草,举世无双,吃了它百病可治,延年益寿……”

 

“你这么个小娃娃,就想着长生不老的事情了吗?”

 

“当然不是!”小童猛地抬起头,涨红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我师父,他生病了,我要去采药给他治病!”

 

“你会死的。”少年说。

 

“死……死也要去!”

 

少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知道死是什么吗?”他问,“死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晚霞啊,飞来飞去的小鸟啊,你都再也看不到了,暖洋洋的太阳和凉浸浸的雨水你都感受不到了,你也不能说话了,不能跑不能跳——这样你也要去吗?”

 

“这样也要去。”

 

少年不出声了。

 

“那个叫师父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小童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小的时候,是师父救了我,我一定要报答他的。”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羡慕。

 

“师父……是人人都有的吗?”

 

“你不知道师父是什么吗?”这次轮到小童奇怪了,“你又是从哪儿来的?你住在哪里?”

 

少年指了指身边的老槐树:“这里就是我的家啊,我……我就住在这里。”

 

“你好奇怪。”小童探究地看着他,忽然紧张起来“你是谁,你不会是妖怪吧?”

 

“妖怪是什么?”少年好奇。

 

“妖怪……妖怪就是……”小童挠了挠头,显然他也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妖怪,“妖怪就是一些很坏很坏的家伙,他们有普通人没有的能力,还会吃人,师父说,我们道士就要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能让这些坏家伙为害人间!”

 

“那我肯定不是妖怪。”少年急急忙忙地摇手,“我从来没有吃过人,也没有害过谁。”

 

小童盯着他半天,下了结论。

 

“我也觉得你不像,小方师兄说妖怪都长得很可怕。你一点也不可怕。”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终于苦恼地皱起脸,“现在怎么办啊,天都要黑了,我还没有找到千年灵草。”

 

“我可以帮你啊!”少年兴致勃勃地提议。

 

小童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

 

“你要帮我?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听你说你师父对你好,你也对你师父好,我就觉得很羡慕,我也想要一个师父,如果我帮你的话,你可以当我的师父吗?”

 

小童想了想,摇摇头。

 

“师父要很厉害的人才能当的。”他认真地说,“我不能当你师父,但是你帮了我,我们就是朋友了。”

 

“朋友?朋友是什么,比师父还好吗?”少年问。

 

“朋友……应该跟师父一样好吧?不,还是师父更好点。”小童看少年立刻耷拉了眉眼,急忙补充,“但是也是很好的,是除了师父以外最好的人!”

 

少年立刻又高兴起来。

 

“那一言为定!我们就是朋友啦!”他伸出一只手,在小童面前轻轻打了个响指,“喏,你看。”

 

小童慢慢睁大眼睛。

 

随着少年指节清脆的一声响,一节嫩芽悄然在他指尖绽放,抽条,最后长成绿茵茵一株,秀长的叶上还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这是……灵草吗?”小童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一下舒展的草叶,抬起头惊奇地问。

 

“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灵草,单反正和悬崖上的那一颗一样啦!”少年挠挠头,这才发现这小孩儿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只比另外一只瞳色浅些,在幽光的映衬下像一潭清幽的潭水。

 

小童终于板不住那张明明粉雕玉琢却非要装出一副老气横秋模样的脸,伸手用力地抱住少年,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他珍而重之地将那一株灵草放进药篓,朝少年认认真真地一拱手,“晚辈微草弟子王杰希,多谢相助。”

 

“不客气,我们是朋友嘛!”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岔开了话题,“王杰希,这是你的名字吗?”

 

“是。”王杰希点点头,又忍不住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这个……”少年有些为难,“我还没有名字,我下次再告诉你好不好?”

 

王杰希不信:“人人都有名字,为什么你没有?”

 

“我真的没有。”少年急了,“要不……要不你给我起一个吧!”

 

“可是名字都是父母师长给起的。”

 

“父母、师长我都没有。”少年肉眼可见地垂头丧气起来,“你给我一个名字吧,你不是我的朋友吗?朋友不是和师父差不多好吗?”

 

王杰希想了想,拉过少年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师父说,人这一生,功勋、名望、利禄,各有所求,但为人长辈,对晚辈最好期望不过八个字。”他慢慢地说,那张还没长开的小脸上有一份肃然,“一帆风顺,平安康乐。那我就把“一帆”这两个字送给你做名字吧。”

 

少年瞧着他,脸上不自觉地挂了笑。

 

“好呀。”他轻轻软软地说,“一帆,我很喜欢。”

 

这听起来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我很喜欢。

 

 

 

天已经黑了,王杰希下不去山,一帆就留他在山上过一晚上。他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堆干草,烧起一堆火。

 

那堆火燃得暖融融的,王杰希坐在火堆旁抱着药篓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杰希!你看!”

 

一帆忽然叫他,王杰希一个激灵,醒了。

 

“什么呀。”他揉揉眼睛,就看见一帆献宝似地给他展示手里的两个泥娃娃,大约是刚刚捏好的,泥土还泛着潮湿的颜色。

 

“送你的!”一帆笑眯眯地说,“喜欢吗?”

 

王杰希接过那两个泥娃娃,认真比对了半天,没有看出来一帆捏的是什么。

 

“是我们两个啊。”一帆举起那个稍微高一点的:“这个是我。”又举起矮一些的那个,“这个是你。”他笑眯眯地将两只泥娃娃一碰,“是两个好朋友啦!”

 

王杰希无语凝噎,但是看着一帆期盼的眼神,最后只好扁了扁嘴:“为什么我比你矮啊。”

 

“你就是比我矮啊。”一帆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我以后还会长高的!”王杰希不服气。

 

“那这个是你。”一帆是个很好说话的朋友,立刻把高一些的那个塞进王杰希手里。

 

“你保证吗?”王杰希很警惕地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赌气。他自幼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是师父把他从枯井里抱出来带回师门的。师父自己也还是个年轻人,没什么养孩子的经验,因此他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去和谁撒娇讨宠,很早就学会什么叫做稳重自持,君子慎独。“不像个孩子”——小方师兄这样评价他。

 

王杰希从来没有和哪个朋友发过小孩子脾气,或者说,他在师门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这对他是个新奇的体验。

 

“我保证。”一帆信誓旦旦地说,想了想又捡起一根树枝塞给王杰希,“要不,你把名字写上去,我就不能反悔啦。”

 

王杰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接过树枝,在泥娃娃背后一笔一划地刻上他俩的名字。

 

“原来我们俩的名字写出来是这样的啊。”一帆摸了摸泥娃娃,赞叹道,“你字写得真好看。”

 

王杰希抿了抿嘴,努力不要让自己显得太“得意”。

 

他把那两个泥娃娃放进药篓里,和那株珍贵的灵草放在一起,刚想说话,一抬头,脸上忽然一凉。

 

一帆站起来伸出手,细密的水珠接二连三打在他掌心,汇聚成浅浅一洼。

 

下雨了。

 

王杰希哎呀一声,左右看了看,老槐树的树根下刚好有一个树洞,不大不小恰能挤进两个半大孩子。他将药篓往树洞里一塞,踩灭了火堆,把一帆往树洞里推:“快来躲雨!”

 

一帆站在原地没动。

 

“你怎么了?”王杰希扯了扯他的袖子。

 

“啊?”一帆愣了一下。

 

“你脸色有点不好,”王杰希垫着脚去瞧他的脸,“发什么呆呢,快进来躲雨啊。”

 

“啊没什么。”一帆一边被他推进树洞一边嘀咕,“就是看这个云……可能会打雷。”

 

刚爬进树洞里的王杰希脸色一下就变了。

 

“会打雷?”他猛地从树洞里探出头去,又被不一会儿就变得迅猛的雨势逼退回来,一帆急忙拉着他拿衣服下摆给他擦脸擦头,他还呆呆地反问,“会打雷?”

 

本来还苦着脸的一帆看着他的模样忽然被逗乐了。

 

“你不会害怕吧?”他问。

 

“怕什么,我才不怕。”王杰希逞强地说,但是手指早已不安地绞在一起。

 

“没事,别怕。”一帆安慰地拍拍他,“我在呢。”

 

他爬到靠近洞口的那一边,拉着王杰希一咕噜躺了下来。

 

“我们说说话吧。”一帆翻了个身,笑眯眯地枕着胳膊,“今天你走路的时候在唱歌儿吗,唱的什么呀,我想听。”

 

“那个,是我娘还在的时候,她唱给我听的。”王杰希仰躺着,规规矩矩地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我就记得两句了。”

 

他轻轻哼起来。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

 

树洞外忽然闪过一道白,紧接着雷声滚滚而来。

 

一帆和王杰希双双僵了一僵。

 

“嘘,没事,没事没事。”一帆先反应了过来,伸手轻轻捂住王杰希的耳朵,有点凉,但很柔软,“不怕,睡吧,我在呢。”

 

他学着王杰希刚刚的调子轻轻哼。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

 

王杰希慢慢闭上眼睛。

 

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双手温柔地摇晃他,软侬的调子在他耳边轻轻唱。

 

“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杰希想吃什么糕啊?梅花糕好不好?还是芙蓉糕?”

 

他还没来及回答,忽然雷声大作。

 

他知道往后该是什么,接下来会是兵戈激越的相交声,肌肉被撕裂的声音,仓皇的与整肃的脚步声,惨叫声,在雷声中一层一层地滚入耳中。大雨倾盆,未及落地便被粘稠的鲜血染红。

 

那双摇晃他的手将他推进屋后的枯井里,颤抖而冰凉。

 

“杰希,别出声,别出来。”那双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一个血红的印子,从来软侬的声音因为恐惧几近撕裂。

 

“别出来。”

 

那是每个雷雨夜他都会经历的噩梦。

 

但是没有。

 

雷声依旧不依不饶地灌了满耳,但是那双冰凉却柔软的手一直捂着他的耳朵,那首熟悉的小调如同风雨中一盏烛火,微弱却坚强地给他围起小小的一圈光亮,为他抵挡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你……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不知道是在问谁。

 

那个声音轻声和他保证,我不走了,以后每一个打雷的晚上,我都给你唱歌儿听。

 

他在风雨声中渐渐睡去。

 



乔一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他的脸在黑暗中泛着一种奇异的白,但是王杰希没注意到。雷声一道一道响起,每一道雷劈下来劈他的脸就更白一分。

 

他把本不属于凡人的东西送了人,因果报应从不曾缺席。

 

他有些可惜地想,刚刚才允诺他新交的朋友,以后每一次雷雨夜都会陪着他,可能要失约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就睡一觉,等我睡醒了,马上就去找你。

 

 

 

 

 

 

 

 

微草山上来了一个少年。

 

看山门的弟子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家在何处,叫什么,他一律不知,说来微草找一位朋友,问找谁,也懵懵懂懂的说不清楚。弟子没奈何,只能先把他带上山。

 

“你连你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微草山的小弟子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连珠炮似地发问,“朋友叫什么也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就在微草?这么高的小孩童?我们从来都没有在微草见过这样小的孩童了,你没记错吗?”

 

少年摇头摇得头都晕了,看起来沮丧得要命:“我记得的,可是脑子里就跟蒙了一层雾一样,怎么都记不清楚。”

 

“那你……”

 

“英杰。”

 

小弟子一个激灵,转身立马长长一揖:“师父。”

 

少年顺着小弟子作揖的方向瞧去,一条清浅溪流在不远处蜿蜒而过,溪边一株老柳垂下浓碧枝条,柳边一弯窄桥跨过溪流。暮春午后的暖阳筛过柳枝,洒在桥上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淡青色广袖长袍,站在桥上柳边,就仿佛也是一枝挺拔的柳,一片阳光刚巧落在他眉眼上,可以看出那双眼睛色泽有些许差别,一边是动人心魄的黑,一边在黑中又带些深水凝寒的碧。

 

那点寒碧仿佛一根尖锐的针,轻轻一敲,敲碎了他脑中的懵懂雾霭。

 

“——一帆。”

 

桥上的人忽而转过视线,目光盯在他身上。

 

微草的小弟子还没反应过来,转过身眨眨眼睛:“你说什么?”

 

而桥上的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他盯着少年问。

 

他看着那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心里又欢喜又怅然。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这么久啊。

 

久到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他张了张嘴。

 

“我说……我叫,乔,乔一帆。”

 

他带着点期盼的眼神抬起头看去,但面前的人神色淡淡,几分困惑几分疑虑。

 

“英杰。”他转身唤那名带乔一帆来的小弟子,“你带他去弟子堂等我。”

 

“是。”英杰恭谨地低下头应道。

 

于是他点点头,神色不动地从乔一帆身边走了过去。

 

乔一帆转过头望着他的背影,眉目间难掩失落。

 

你果然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

 

但是……但是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微草掌门王杰希座下多了一名叫做乔一帆的小弟子。

 

按说微草作为数一数二的大门派,挑选弟子向来严苛,更不要说拜入掌门座下。门内不乏议论,好奇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是如何得了掌门的慧眼。

 

倒是高英杰高兴得很。他是掌门座下资历最浅的弟子。乔一帆来了他就终于不是最小的了,微草山里里外外从日常起居到人情往来,都向乔一帆“指点”了一番。乔一帆懵懵懂懂地在微草呆了小半个月,才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这么多人勉勉强强认熟了。

 

然而他最熟悉的那个人他却很少见到。王杰希总是很忙,小半个月来乔一帆统共也就见过他两三次,大部分时间他就跟着师兄弟一起修习。乔一帆刚开始对这些并不很上心,因为归根结底他来微草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履行他对他交的第一个朋友的承诺。负责给他们代课的小别师兄背地里没少为此责难他,觉得他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

 

乔一帆向来不喜欢让别人的期望落空。师兄弟虽然没明说,但他多少察觉得出来那些异样的眼光。于是乔一帆住的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开始频频遭到迫害。

 

“别练了,你都练了一天了。”高英杰在院子里打起灯笼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地制止了他不断击打槐木的动作,“欲速则不达。小心等会儿手腕肿了,三天都练不了。”

 

乔一帆放下手中练习用的木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生性温和,对于这种杀伐气重的东西向来不甚亲切。但是,——师父——他想,王杰希说过师父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如今王杰希做了他的师父,他总是要给他“天底下最最好”的人争一口气。

 

“想什么呢?”高英杰在他面前晃晃手,“下雨了,快回屋吧。”

 

“啊?好的好的……”乔一帆一愣,忽而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下雨了?”

 

确实是下雨了。雨滴先是淅淅沥沥地落下来,紧接着渐渐急了。高英杰拉着乔一帆站在屋檐下,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忍不住叹气:“怕是晚些还要打雷呢……”

 

 

高英杰说得没错。滴漏过了子时,雷声便从天际隐隐响起。乔一帆心里藏着事儿,本来就没怎么睡着,第一道雷声响起的时候便一咕噜爬了起来。

 

“……怎么了?”和他同屋的高英杰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问他。

 

“没什么。”乔一帆轻声说,“你睡吧,我去去就回。”

 

高英杰本来就不甚清醒,点了点头又睡下了。

 

乔一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了件衣服,连雨伞都来不及寻就冲出了屋子。

 

王杰希是被第一声雷响惊醒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怕过雷声了,但遇到了这样的天气终归是厌烦。风大雨大,王杰希记得今天藏经阁值日的该是小别。年轻人一身闯劲儿,做事却少了几分细致。他忧心后山藏经阁的窗户没有阀好,又不太睡得安稳,干脆披衣起来去后面巡视一番

 

如此转了一圈再回自己院子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王杰希刚准备跨入院门,脚步忽然一顿。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去的时候,虽然没有上锁,院门却是阀上的。然而此时院门虚掩着,一串脚步从门外延伸进院内。

 

这样的风雨天,是谁?

王杰希自负没有哪个肖小胆敢夜闯微草长老的住处,然而终究存了几分疑虑。他轻轻推开院门远远瞧去,就瞧见自己屋门外缩了小小一团。

 

“……一帆?”

 

一帆惊了一惊,那点迷糊劲儿立刻过去了。他抬起头,就见王杰希站在他面前,一把伞斜斜地挡在他身前。

 

“杰……师,师父!”他慌忙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水,仰头朝着他笑。

 

王杰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乔一帆没带伞,他屋子又上着锁,窄窄一方屋檐挡不了多少雨,他约莫是等了有些时候了,浑身上下都泛着微微的潮气,几缕头发湿哒哒地贴在他脸上,那双眼睛却笑弯弯地,似乎也不觉得委屈。

 

“等我?”他问。

 

“啊……”乔一帆愣了一愣,“啊,是。”

 

“等我做什么?”王杰希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头也不回地问。

 

“这不是……打雷了吗,我,我想……”乔一帆觉得他有些冷淡,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他记得王杰希还没他高的时候,是怎样嘴硬地说自己不害怕的,于是自觉体贴地住了嘴。

 

王杰希顿了顿,没等到乔一帆的后续,思绪一转,了然了。

 

这孩子约莫是个怕雷的?倒是和他小时候有些像。

 

他想这孩子年纪看着也不大,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孤身一人来到微草,无亲无故的,这时候竟也只能找他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师父寻求依靠,忍不住心软了一软。

 

“进来吧。”他微微回头唤道。

 

乔一帆立刻笑了起来,跨进了屋子。

 

“今日晚了,你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王杰希递给他一块帕子,让他擦擦水,“外衣都湿了,脱下来放好,赶紧歇了吧。”

 

乔一帆快手快脚地擦了脸放好衣服,一转头王杰希已经睡下了。

 

他的脸色不太好。这二十来他外出斩妖除魔没少受过伤,一遇到这样的湿冷天气总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付,电闪雷鸣的也吵得他头疼。因此乔一帆瞧着他,可以看见他眉间一道浅淡的沟壑。

 

“王……师父。”乔一帆蹭过去,眨巴眨巴眼睛,“你怕打雷吗。”

 

王杰希扭过头看他,小孩儿趴在他身边,一双眼睛在黑夜中亮晶晶的。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若说不怕,是这小徒弟要觉得怕打雷不好意思,于是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怕。”

 

下一刻乔一帆的手就捂住了他的耳朵。

 

“不怕不怕了。”王杰希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自己的小徒弟用一种哄小孩儿的语气软软地跟他讲,“我给你唱歌儿吧。”

 

王杰希一怔。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乔一帆轻轻哼起那首王杰希教给他的,江南处处可以听到的软侬小调。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杰希,娘问你,你想吃什么糕呀……”



 

王杰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亮了。雨下了一夜,此刻已经弱了下去,只有淅淅沥沥的声音敲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乔一帆躺在他身边,缩起来仍是小小的一团,一只手还伸着,搭在王杰希耳边。

 

王杰希摸摸自己的耳朵,倒是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睡上这么一个好觉了。

 

他知道微草弟子辰时才上早课,因此也不急叫乔一帆。不妨行走洗漱声音大了些,乔一帆耳朵尖,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起来了?”王杰希瞧了他一眼,“也好,这里离讲经堂远,要多走一段路,这会儿也卯时了,你收拾一下,慢慢走过去时间也差不多。”

 

乔一帆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

 

“卯时了?”他跳了起来,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急了,“完了完了我要迟到了——师父我先走了那个,回见!”

 

王杰希还来不及说话乔一帆就已经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王杰希望着他的背影,感觉万一拦上一拦这小徒弟能急哭出来。

 

 

 

 

 

乔一帆气喘吁吁地赶到讲经堂的时候,高英杰已经等得差点又睡过去一次。

 

“对不住对不住,我到得迟了。”乔一帆一屁股坐在高英杰旁边,恨不得给他磕头作揖,“我睡过头了。”

 

“你昨晚做什么去了。”高英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不解道,“我今日起来见你不在屋里,还找了你半天。”

 

“我的错。”乔一帆摇了摇他的袖子,摊开习大字儿的簿子,“今天从哪个字习起?”

 

乔一帆不识字。他自记事以来的漫长时光中,会的字儿一个手指头都能掰过来,不过是那个晚上王杰希在泥人上刻下的他俩的名字:一帆,王杰希。他刚刚醒来的时候还在树洞里寻了好久,也没寻到记忆中应该存在的两个泥娃娃,不知道王杰希还留着他没有。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乔一帆和高英杰同时跳了起来,一回头就见王杰希站在讲经堂外看着他俩。

 

“我就说,我不过是出去了一旬的时间,难道方士谦就把早课的时间提前了一个时辰?”他缓步踱了进来,“看来是我误会方长老了。”

 

“师……师父。”高英杰和乔一帆同时结巴了。

 

“紧张什么,做什么坏事呢。”王杰希弯腰拾起他们面前的簿子,扫了一眼上面丑得惨绝人寰的大字儿,忍不住挑了挑眉毛:“这是谁的。”

 

乔一帆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自己的领子里。

 

“是是是……是我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识字,才央了英杰每天亥时来讲经堂教我学字,师父,我们真没干什么坏事。”

 

王杰希倒有些惊讶了。

 

“你不识字?”

 

乔一帆头低得更低了。

 

“师父,一帆他很刻苦的……”高英杰急忙开口为好友解释。王杰希摆了摆手,他只得住了嘴。

 

“怪不得小别前几日跟我抱怨,说你二人晚课的时候总是打盹偷懒,还说是一帆你把英杰带坏了。”他淡淡道,“不止晨间,你晚上也自己修习到很晚吧?”

 

“是我愚钝,只能多加用功。”乔一帆轻声道。

 

“勤勉是好事,但也不能把白日的功课误了,得不偿失。”王杰希将大字簿儿还给乔一帆,“日后不可再早起晚睡了。”

 

“但是……”

 

“以后下了课,来我院内,我帮你补习。”

 

乔一帆猛地抬起头。

 

“怎么?不愿意?”

 

“不不不,愿意!”乔一帆急忙否认,笑弯了一双眼睛,“谢谢师父!”

 

王杰希一颔首,向高英杰道:“你也是,日后不可再在白日里偷闲了。”

 

“是,师父!”

 

 

 

 

 

乔一帆的日子很快规律了起来。

 

他每日仍是早起一个时辰早修,吃了早饭后跟其他弟子一同上日课,散课后便去王杰希的院子里由王杰希亲自给他补习。若遇到雷雨天——微草山的夏日总是很多雷雨天——就赖在王杰希屋里不走,忠实地履行“以后打雷我都会陪着你”的诺言。

 

乔一帆心底难免有些喜滋滋的,虽然错过了二十年,当年的小道童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但还好他还需要他。

 

王杰希有点奇怪。这个小徒弟看起来温温吞吞的,甚至对谁都有些羞怯,偏偏对他抱着某种莫名的熟稔。一遇到雷雨天,爬床捂耳朵做得十二分的熟练。不过他性子淡,没有取笑徒弟的喜好,想着他年纪小,便也由着他了。

 

那日休沐,王杰希教他习了几个字,又把他如今学的那一套剑法纠正了一遍,便放他去休息一日。乔一帆却不走,看他屋里屋外地搬出几个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

 

“晒书。”

 

“我帮你吧!”

 

王杰希放下手中的旧书,回头看着他:“今日休沐,你不跟师兄弟下山走走?”

 

“我……我跟师兄他们都不熟,除了英杰。”乔一帆挠挠后脑勺,觑着王杰希的神色急忙补充,“不是,他,他们都很好的!是我愚钝,老拖他们的后腿……”

 

王杰希皱了皱眉:“你不愚钝。”

 

乔一帆“啊”了一声。

 

王杰希却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又进了屋,一边吩咐道:“那你帮我晒书吧,箱子里有葛布,铺好了把书摊开。”

 

“好嘞!”乔一帆兴高采烈地应道。

 

他把那些书箱挨个打开,却见末一个箱子较其他的书箱更小巧一些,掂起来也更轻,不像是装书的,乔一帆扯着嗓子朝屋中问了一句,王杰希大约是在找东西没听见,并没回应。

 

乔一帆干脆将那箱子打了开来。

 

他忽然一愣。

 

箱子很空,只放了两只小小的泥人,那泥人捏得很拙劣,几乎看不出样貌,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

 

他轻手轻脚地将那两个泥人捧起,翻过来,只见泥人背上各刻了名字。

 

王杰希。

 

一帆。

 

“你在看什么?”

 

乔一帆手一抖,一只泥人猛然从手中坠落,落在箱中沉闷地一声响。

 

他失措地回望,看见王杰希站在屋门口望着他,待看清他手中的东西脸色忽地就变了。

 

他疾步走过来低头朝箱中看去,那只刻着“一帆”的泥人掉在箱子里,从脖侧到左肩裂开成两半。

 

“我不是故意的。”乔一帆站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地开口,“师父……对不起。”

 

王杰希弯腰将泥人从箱中捡起来,回头看看乔一帆愧疚得快要哭出来的神色,就怎么也不能把责备说出口了。

 

“无妨,能修好。”他道,“原是我拿错了箱子,又吓到了你。”

 

他拿着两半泥人往屋里去,乔一帆急忙拦住了他。

 

“我来修吧,师父。”

 

王杰希不动。

 

“是……是我弄坏的,我理应修好。”乔一帆恳求道,“师父……我来吧。”

 

王杰希看了他许久,终究是把泥人交给了他。

 

 

 

乔一帆从屋后挖了团土和泥,王杰希坐在一边翻书。乔一帆一边往土中加水,一边忍不住开口:“师父这两只泥人……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嗯?”王杰希被他这么一问倒怔住了,“嗯,是。”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王杰希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也没有什么。”王杰希淡淡道,“二十年前我师父生了恶疾,命垂一线,我当时年幼无知,一人跑出微草去寻灵草。我师兄发现我不见了,寻了好些天才在微草附近的落霞山上找到我。前一晚下了暴雨,雷电交加,师兄说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躺在一棵古木的树洞中,树已经被劈得焦枯了,我却安然无恙,只是淋了雨,高烧不止,药篓中放着一株千年难得一见的奇珍灵草,再有就是这两个泥人,一个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另一个……你看见了。”

 

“那,师父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乔一帆轻声问。

 

“不记得了。”王杰希有些出神,“他们说灵草长在焦木五百步外的一处断崖顶上,我当年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是怎么采得灵草救了师父一命的……但是我总觉得,那灵草不是我采的。”

 

应该有一个人,笑眼弯弯地把灵草捧给他,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在泥人上刻下两人的名字,还有……还有……

 

他想不起来了。

 

乔一帆沉默不语地补好泥人,放到桌上。

 

微草的土质与泥人原先的不同,虽然乔一帆已经尽力仔细地弥补了,缝隙处仍有极显眼的一条泛红的痕迹,看起来有些刺眼。

 

王杰希看着那泥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时也命也,强求不得。”他轻轻摸了一下乔一帆发顶,安抚道,“不必自责。”

 

“那师父……我先走了。”乔一帆闷声道

 

王杰希点点头:“去吧。”

 

乔一帆走到门口,忽又转过头来。

 

“师父,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他又急又快地开口,不等王杰希回答便飞快问了下去,仿佛是害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后悔,“你收我做徒弟,是因为我的名字和泥人上刻着的那个名字一样吗?”

 

王杰希注视着他,半晌微微一点头:“是。”

 

乔一帆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但是一帆,我怎么认为的,不重要。”王杰希接道,“你认为你自己是谁?”

 

他将泥人放到通风处便于风干,指腹抹过泥人背上横平竖直的两个字。

 

他的手势有一种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留恋,开口语气却是淡的。

 

“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自己是谁。”

 

乔一帆看着屋内王杰希的背影,不知道为何鼻子有点酸。

 

“是,师父。”他弯腰作揖,道。

 

乔一帆退出院门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小径上的石子。

 

他该难过的。或者该哭一场。王杰希不记得他了,他世间唯一的“朋友”不记得他了。他还把那两个丑娃娃珍重地收在身边,但是他不记得了。

 

乔一帆用力抹了抹眼睛,又笑了。

 

可是那有什么呢。他这样快乐地安慰自己。我有了一个师父。王杰希说了,师父可是天下最最好的人。

 

更不要说,这个“朋友”和“师父”是同一个人呀!

 

他这么想着,又高兴起来了。

 

 

 

 

 

 

 

 

永历二十八年闰月巳朔,狄人破朔州,屠其城。

 

三月癸酉,狄人犯虢州,守将何用遁去。庚午,金人犯云州,忠义将谢寿春战死.壬申,通州守臣崔邦弼弃城去。

 

 

 

一时间,北疆战火已有燎原之势。战火之下,一片涂炭。

 

 

 

 

 

 

 

 

山下的动荡未能扰乱微草山上的清净,然而有人坐不住了。

 

微草后山的石经阁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来了。”门内有人微微一叹。

 

“你先莫开口,你好好想想。”

 

王杰希笼着袖子站在阁外,站了片刻,跪下来向阁内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想好了?”

 

“想好了。”他平平淡淡地答。

 

“金瓯之上做的,还是你家的仇人。”

 

“我知道。”

 

“狡兔死,走狗烹。他这时要用你,未必代表以后他不会杀你。”

 

“我知道。”

 

“你仍要去。”

 

“我仍要去。”

 

阁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内一人负手站着。他看起来很年轻,乍一看并不比王杰希大多少,两鬓却已微白。生了一张天生先带三分笑的可近可亲的脸,然而此时,他微微抿着眉毛,看着王杰希。

 

“师父。”王杰希开口。

 

这一师一徒隔门对望。

 

“我当初抱你回来。”林杰轻声说,“出事的时候你约莫还在习字,手里攥着你父亲写给你的字帖,头一句便是:‘遗民泪尽胡尘里’。”

 

“或许那时,我就知道,你终究不能再微草长长久久地待着的。”

 

“你去吧。”他叹口气,“微草终究还有我们撑着。国难当头,你是镇国元帅之后,你理当前去。”

 

王杰希沉默地俯下身。

 

 

 

 

 

微草掌门在一个第一场雪的清晨离开了微草。

 

乔一帆一觉醒来,正仍一如既往地往王杰希院子里跑,却只看到挂了锁的院门。

 

他正四处茫然地到处瞧着,就见方士谦从院门前路过。

 

“哟,小乔,那么早啊。”他打了声招呼,“怎么,来找老王?”

 

“师叔。”乔一帆打了个揖,“师父他……?”

 

“哦,他走了。”方士谦道。

 

“走,走了?”乔一帆茫然。

 

“下山了。”方士谦指了指下山的路,“北边不还打仗呢吗,据说是参军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乔一帆急惶惶地问。

 

“什么时候……半个时辰前吧,这会儿约莫也该到山脚了……哎,小乔?乔一帆?”

 

乔一帆不等方士谦说完已经冲了出去。

 

王杰希是在山门被人喊住的。

 

“师父!”

 

王杰希回头。

 

乔一帆三步并作两步地从石阶上冲下来。那孩子跑得满脸汗津津的,脸都憋红了,站在他面前,急惶惶地像个什么要被人抛弃的小兽。

 

“你怎么来了?”他问。

 

“方师叔说,你要上战场去了,真的吗?”乔一帆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不答反问。

 

王杰希挑了挑眉毛,在心里给方士谦这个嘴上没把门的记上了一笔。

 

“是。”

 

乔一帆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打仗很危险……”他更用力地攥紧王杰希的袖子。

 

王杰希看着他,乔一帆垂下眼睛,犹豫半天,终于开了口。

 

“……能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王杰希挑起一边眉毛。

 

乔一帆没听见回应,犹犹豫豫地抬起眼睛。

 

“不行。”

 

“我……”

 

“你去能做什么?”王杰希打断他,“你打得过北狄人吗?一个北狄战士个头能顶你两个,或者去帐下做参谋?一帆,你四书能读全了吗?”

 

“我……”

 

乔一帆惭愧地低下了头。

 

王杰希瞧着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不许丧气。”王杰希伸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

 

“一帆,我现在不许你去,是因为你的能力连自保尚且不足。”王杰希看着他的眼睛,“但,我答应你,等有一天,你足够厉害了,你就来找我,好吗?”

 

乔一帆眼睛亮了一亮。

 

“那,怎么样才算够厉害了?”

 

王杰希想了想,微微笑了起来。

 

“就……等你能打败你方师叔的时候吧。”他悠悠地说。

 

 

 

 

 

 

 

 

永历二十八年秋七月庚申,狄人犯真州。乙巳,狄人破韦州。是月,濠州、安丰军及边屯皆为北狄所破。

 

八月丙寅,狄人犯银州,守将王喜遁去。戊戌,狄人犯燕子关,守军拒退之。自此,关后四面旷野,再无关隘可守者。

 

冬十月戊申朔,诏内外军帅各举智勇可将帅者二人,无与准者。

 

永历二十九年春正月丁丑朔,义军起于西北,名曰“镇北”。

 

二月庚申,义军兵至涿邪谷,与狄人遇,战败之。乙丑,兵至子微隘,遇狄人,败之,追奔二十里,斩大首领没啰卧沙,获首领统军侄讫多埋等二十二人。己巳,入银州。庚午,义军通黑水安定堡,路遇狄人,与战,破之,斩获甚众。癸酉,复韦州。

 

三月乙未,诏复置镇北营,以义军首领王杰希为将军,追复其父元官,以礼改葬。

 

……

 

永历三十二年夏四月庚申,复真州。丁丑,镇北营主帅王杰希受困于城外桃仗谷。

 

 

 






是夜,夜黑风高,大雨倾盆,而一骑在原野间分开一线,朝着军营驻扎处急驰而去。




 

“大人!走不了了!”

 

王杰希勉强在劈头盖脸的狂风骤雨中睁开眼睛,就见带路的当地猎户扯着嗓子冲他比划。

 

“雨太大了,此时下山不安全,大人,还是等明日再下山吧!”

 

王杰希皱了皱眉。

 

“在山里过夜,不一样不安全?”

 

“不是的,大人!”猎户高声道,“我知道离这里不远就是一处山谷,有可以过夜的地方,不如去那里避一避。”

 

王杰希一时没说话。

 

“大人,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王杰希身边跟着的都头也劝他,“我这个连襟靠山吃山,对这一片极熟悉的,跟他走准没错。”

 

王杰希想了想,一颔首,算是默准了。

 

那山谷离得不远,不时就已到了谷口。王杰希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还有闲情逸致和猎户聊两句。

 

“这么大风雨,要您带路上山,辛苦了。”

 

“大人千万别的小的客气,小的可受不住。”猎户不住地擦着滑进眼睛里的雨水,随口答道,“我娘子是赵……赵都头的远房表妹,都头对我们夫妻两个平日里多有照顾。我为大帅尽一份力是应当的。”

 

“平时您和赵都头走动挺多的?”王杰希皱了皱眉头,问,“今日为何赵都头第一眼没认出你来?”。

 

“啊……啊,是,我家娘子自幼父母双亡,没什么亲戚,就这一个表哥,自然,走动多些。”猎户愣了一愣,赔笑道,“我嘛,我不过是赵都头的连襟,都头贵人多忘事,记不得小的的面貌也是……也是有的。”

 

“快到了,大人,从林子这边里穿过去,就有一处山洞可以避雨,路不太好走,您小心些。”

 

林子?

 

王杰希抬头望了一眼密不透风的林叶,天色很黑,他瞧不清楚林子里面,往前走了两步,就觉得脚下一片湿滑黏腻的触觉。

 

“是不太好走。”他道,“这谷中没有别处可以歇脚了吗?”

 

猎户正摘下腰上水囊喝水,王杰希皱着眉毛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水囊,都头见状急忙上前回话:“大帅,您有所不知……”

 

“我的确不知,赵都头竟然还有个北狄人做连襟。”王杰希冷冷道。

 

都头脸色立马变了。

 

那猎户脸色一冷,将水囊往怀里一塞立刻扑身上前,袖中无声滑出一把刀刃微绿的匕首,一看就是淬了毒的。王杰希的剑为了行走方便挂在马鞍上,然而他自从问了话之后就一直没离开过马鞍四周,当的一声,剑锋与刀刃锵然相交。

 

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两人已交手了十来个回合。王杰希心里已经有了约莫有了底,“猎户”应当是个北狄高手,然而长于拳脚,对兵刃看来不怎么熟悉。至于那个都头,刚冲上来想要帮手就被他一剑废了一条腿,此时正躺在地上不知生死。他在心里飞快地计量,却没注意这一会儿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小了。

 

林中深处有雾气悄无声息地向外弥漫。

 

王杰希后退一步的动作一滞,淬毒的刀锋险险从他喉前划过。

 

是瘴气。

 

他早就注意到了这林子密不透风,脚下土质黏软,不知道有多少腐物,正是最易生瘴的地方。只不过瘴林在南方湿热多雨的地方常见,他身处北地,难免疏忽了些,谁知道这山中有这么一处低谷,想来终年水汽萦绕,生出了这一片瘴林。

 

大雨时瘴气不显,此时雨停了,他又位于树林下风,再多纠缠怕是不好。

 

北狄人看出了他行动渐缓,攻势更凶猛了几分,他水囊中大约有些机关,虽行动亦有迟缓,却比王杰希好太多。

 

王杰希眉间更紧了。

 

躺在地上的都头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呻吟,他忍痛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忽然紧张地抬头:“有人!”

 

王杰希和北狄人双双一顿。

 

有人来了?

 

此地偏僻,又是风雨交加,谁会在这个时候路经此地?

 

是敌?是友?还是偶然路过?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手。

 

然而一炷香过,四周除了一片穿林打叶声,再无别的声响。

 

忽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一闪而过。

 

他们此时身处瘴林边缘,若有人势必只能从他们来路哪一处现身。北狄人紧张扭头往林外看去,厉声道:“谁——”

 

银光乍破。

 

银光自林中分枝裹叶而来,不过一闪,没入北狄人后肩。

 

北狄人低头看了看自琵琶骨穿出的窄薄刀刃,不可置信地试图回首,然而那刀刃下一刻猛然抽出,他抽搐了一下,轰然坠地。

 

一个少年提刀站在他身后。一身灰布短打,长发高束,身后负着一柄乌鞘长刀,被这骤雨打得满头满脸的雨水,王杰希一抬头,便瞧见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刚与他打个照面,便欢欢喜喜地弯了起来。

 

“师父!”他唤道。

 

王杰希看着他,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怎么,你方师叔终于被你打服了?”

 

乔一帆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师叔本来就钻研药草多些,我也是侥幸赢过他一会。”


王杰希点了点头:“嗯,侥幸。”


乔一帆偷王杰希的神色,看他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心中忍不住有忐忑了起来。


“也,也不全是侥幸,”向来谦逊的少年不惯自吹自擂,说几句话急得憋红了脸,“我这几年进益还是很大的!”


王杰希神色不动地看着他。


乔一帆扁了扁嘴,头底得恨不得钻进地里。


“师父……你别赶我走……”


王杰希叹了口气。


“我是那么不守信用的人吗?”


乔一帆飞快地抬起头。


王杰希摸了摸他的脑袋。


“留下吧,前线吃紧,需要人手。”


乔一帆立刻笑弯了眼睛。


王杰希往林子里走了两步,乔一帆见王杰希脚步有些踉跄想要上前扶一扶,王杰希摆了摆手,在树根下找了几株草,一半放进嘴里嚼了,一半递给乔一帆。乔一帆连忙摇了摇手:“我没事。”

 

王杰希怕他不知道瘴气厉害,着重在他脸上看了看,见他虽然在瘴林中潜伏多时,容色却十分奕奕,这才放下心来,却又有些疑惑:“你对瘴气没反应?”

 

乔一帆一怔。

 

“啊,可能吧,方师叔给过我些药丸防身,我也没看乱吃了两个。”他挠了挠头,“可能吃到什么对症的药丸了吧。”

 

这么巧?王杰希不置可否地颔首,示意乔一帆和他一人一个,把北狄人和赵都头扔出了瘴林。

 

北狄人没死。乔一帆终究下不了杀手,那一刀只穿了他的琵琶骨,倒给王杰希留了个活口。王杰希不很耐烦地踢了北狄人一脚。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你那位‘连襟’我先不审。”他在都头面前蹲下,“我倒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

 

乔一帆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

 

那都头被挑了一边脚筋,又在泥水里滚了一遭,疼得满头冷汗,抬起头望了王杰希一眼,咬着牙恨恨地笑了。

 

“你们……你们这些大人物,哪里懂得,我们这些人的苦。”他喘着粗气道,“什么,保家卫国,我不懂,我只知道,跟我一起入伍的四个弟兄,如今死得只剩我一个了,老大死在城根儿底下,好歹捡回了半边尸首,剩下几个弟兄,连在哪儿死的都不知道!保什么家,卫什么国,你们的功劳,凭什么用我们这些下等人的命来填?呸!”他抻着脖子,恶狠狠地朝王杰希脚边吐了口唾沫,“老子不想死!”

 

王杰希冷冷地看着他,半晌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所以北狄人许诺成功杀死我之后送你去北狄,隐名埋姓安稳度日,说不定还许了你一大笔银两。”

 

“孬种才在乎银两!”

 

“啪”地一声,王杰希的剑鞘狠狠拍在都头脸上,他惨叫一声,咳出两颗断牙,脸登时肿了半边。

 

“你不是孬种吗?”王杰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面色平静,但乔一帆能听出他语气中藏着一把火,“你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不是命?”

 

“你不是韦州子民?你家田地没被北狄人烧过,你家过冬的口粮没有被北狄人劫掠过?你的父老兄弟没被人割过头挂在篱笆上,妻女姐妹没有被北狄人奸掠生死不知?”他厉声道,“燕子关外年年春草,下面是无数官兵百姓的冤魂!你想活,谁又想死?”

 

“我拿别人的命填我的功劳簿?你想想你要的安稳日子又会用多少无辜百姓的命填!”

 

长剑出鞘,剑锋稳稳地搁在赵都头颈边。

 

赵都头瞪大眼睛,忽然拼命挣扎起来。

 

“你不能杀我。”他拖着一条腿拼命试图后退,惊恐道,“你不能杀我,我死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死了你……”

 

王杰希面上连动都不动一分。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他道。

 

长剑在他喉头一点,血色飞溅。赵都头瞪着眼睛,缓缓软倒

 

他慢慢收剑归鞘,这才回头去看乔一帆。

 

少年站在他身后,刚目睹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杀戮。

 

他的脸色在深夜中很白,眉眼被雨水打湿,黑的白的愈发分明。

 

“害怕了?”王杰希问。

 

他并不准备安慰他这个小徒弟。生死有命,刀剑无眼。如果乔一帆要跟着他,他必须得适应这些。

 

然而乔一帆摇摇头,走近了两步,踮起脚伸手在王杰希鬓边轻轻蹭了一下,替他抹去刚刚溅在他脸上的一抹血痕。

 

“我只是觉得……你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很难过。”乔一帆轻声说,“我在微草修习,每每听到师父又打了胜仗的消息,只觉得很高兴,好像理应如此似的……师父,打仗的时候,你害怕吗?”

 

王杰希看着自己的小徒弟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捧掬起的美酒,浅淡却浓烈,是全然的信任与关切。

 

他不能不说出实话。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其实什么也没有,靠着父亲旧日声望就让镇北营一众解甲归田的旧部交托性命。那份信任和决绝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不容辜负,让他不得不思虑深远。

 

他打过很多胜仗,然而每一场,旁人看来是举重若轻,于他却是千钧之重。

 

也不过是韦州收复之后他能松下半口气来,似乎形势在势不可挡地往好的一面发展。然而赵都头的出现,让那半口气又不得不提了起来。

 

“这才到那里呢。”他心想,“战场上仍在死人,遗民尚在南望王师,这才哪到哪儿呢。”

 

他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这样警醒的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他刚要抬头,乔一帆忽然踮脚捂住了他的耳朵。

 

“没事,不怕不怕。”他很认真地说,“我在呢。”

 

王杰希忍不住失笑。

 

“我可不是打雷天害怕的小孩子。”他倒也不急着把乔一帆的手拉下去,只是低下头带点调侃的意味逗他。

 

“我可不怕打雷!”乔一帆睁大眼睛反驳。

 

“那是谁大半夜,打着雷蹲在我门口的?”王杰希好笑地问他,“总不能是我吧。”

 

乔一帆张了张嘴,又欲言又止地闭上了。

 

但是王杰希从自己这个不会撒谎的小徒弟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他很有些惊异地抬起眉毛。

 

“你觉得我怕打雷?”

 

“你不怕吗。”乔一帆不服气地反问。

 

“……小时候怕过。”王杰希觉得着没什么好不承认的,“但是后来就不怕了。”

 

乔一帆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王杰希不很在意地揉了揉乔一帆脑袋,顺手把他一直举着的手按下来——这孩子也不嫌胳膊酸,“人总要长大的,慢慢就不怕了。”

 

“但是你可以害怕。”乔一帆立刻又伸手捂住他的耳朵,天边刚好一阵雷声滚过,“我说过我会陪着你的!”

 

王杰希微微垂下眼睛,那孩子仰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嘴角抿得很紧,说话的时候郑重得仿佛在送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承诺。

 

他忽然不太想去懂为什么心脏会忽然有一种酸涩又回甘的滋味。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记住的。”

 

他拍了拍乔一帆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放下了:“走吧,等会儿又要下雨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天亮了我们下山。”

 

乔一帆乖乖放下手。

 

“那这个人呢?”他指的是那个北狄杀手。

 

“死不了。”王杰希瞟了一眼,“明天下山叫两个兵带回去就行。”

 

乔一帆乖乖地应了一声。这山谷不大,还要提防着不能离瘴林太近,两个人转了一圈,勉强找了一个能容身的山洞,就连乔一帆也得弯着身子才能进去。

 

“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乔一帆眼瞅着雨又渐渐大了起来,把王杰希往石洞里推,“就,凑合一下吧。”

 

王杰希没说话,反手把乔一帆先拎进石洞。

 

“睡吧。”他背对着洞口合衣躺下,卷进洞里的风雨顷刻弱了许多。

 

乔一帆立刻手脚并用地想跨过王杰希往外侧凑。

 

“没事,师父,我不怕雨,你……”

 

王杰希又把他拎回来。

 

“给你个任务。”王杰希拉着他的手往自己耳朵上一捂,“可以了吗?”

 

乔一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相对而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此时脸上却热了起来。

 

“可,可以。”他结结巴巴地说。

 

于是王杰希顺手又揉了一揉乔一帆的头发,闭上了眼睛。

 

乔一帆睡不着。他在黑暗中发了半天呆,又开始无意识地哼起那首小调。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

 

“为什么会上山?”王杰希闭着眼睛忽然开口。

 

那首小调断了一下。

 

“啊……?”乔一帆茫然。

 

王杰希睁开眼睛,有些责备地看着乔一帆。

 

“天黑路滑,又是风又是雨的,你上山做什么。”

 

乔一帆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地扁扁嘴。

 

“我从微草下来,一路赶到镇北营,结果看营的小兄弟说你上山勘探地形去了,不防下这一场暴雨,可能要第二天才能回来。我看这电闪雷鸣的……我想来找你。”

 

他想了想,又笑了起来。

 

“还好赶上了。”

 

王杰希没问他赶上什么了。乔一帆闭上眼睛,自得其乐地哼着小调,渐渐睡着了。

 

王杰希在黑暗中注视着乔一帆的侧脸,那张脸和他初次见到的没什么两样,仍旧是团团一张的孩子气。笑起来的时候眼睫会很柔软地弯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乔一帆的眉间,又想起了那两只丑陋的小泥人,一个背后刻着“王杰希”,一个背后刻着“一帆”。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自觉荒唐,但仍忍不住在心里无声发问。

 

山洞外暴雨如注,唯这一方小小天地安稳得不容风雨侵扰。

 

 

 

 

 

 

 

 

历三十一年八月己亥朔,镇北营夜袭真州,复入其城。

 

九月王杰希遣兵复通州。

 

历三十二年三月,复虢州。

 

 

 

 

 

 

 

 

王杰希刚结束了一天的巡查,掀帘进了主帐。

 

这几日正经入了夏,天气愈发闷热。王杰希刚收到后方来报,今年天气干旱,后方好几批水运的粮草都搁了浅,不由得人不心焦。

 

还有一帆那边,说好五日内便归,怎么十来日了也不见半点消息……

 

“师父!”

 

帐帘被猛地掀起,夕阳余晖斜斜照亮一方,有人逆光大步跨入帐内,王杰希抬头,瞧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仿若盛起一段暖软日光。

 

王杰希瞧见他,心先放下一半。

 

“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起身给乔一帆倒了杯水,示意他坐,“说说看。”

 

乔一帆也是渴狠了,一口气喝光了一杯水,这才来得及喘口气。

 

“我这次去赶巧碰上朔州城外给城内送补给,想了法子混进了朔州城里。”

 

王杰希替他续水的手一顿。

 

他一路沿着北狄人南下的路线北上反击,北疆八州只剩朔州一州未复,此时朔州城就是狄军的大本营。乔一帆前去探查,一句“想了法子”说得轻巧,其中艰险恐怕难以为外人道。

 

“下次不可擅自行事了。”他淡淡嘱咐一句,把第二杯水往他面前推了推,“情况如何?”

 

乔一帆急忙双手接过杯子,却不急着喝,两只手无意识地把水杯转来转去,不知回想起了什么,眉间很有些愁色。

 

“城内……恍如炼狱。”

 

王杰希看着他,并不说话。

 

“师父你是知道的,朔州城破之日,北狄屠城三日,朔州变为荒城,后来狄军一路败退,沿途拉了不少壮丁,如今朔州城里,除了北狄士兵,就是北疆八州被掳去的百姓,处境自然艰难的很……”乔一帆神色渐渐低落下去,“我见着一位老阿妈,她丈夫生前在北狄生活过很一段时间,因此她很擅于烹调羊肉,这才被留了一命,给北狄的小头目做饭,两个月前因为羹汤做得淡了些,被用滚汤泼了一身赶了出去,我见着的时候伤口都生了蛆,已经快不行了……”

 

“我……我把我身上带着的两个饼子和一瓶金疮药给了她……再不能做别的了。”

 

王杰希并不安慰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知道。”乔一帆用力擦了一把脸,抬头冲着王杰希勉强笑了笑。

 

“啊对了,我进朔州城发现了一件事。”乔一帆在军中历练了大半年,说起正事立刻严肃了起来,“按说此时战事这么紧张,朔州又是前线,无论如何没有大兴土木的必要,然而我看城中在建一座高楼,叫观星楼,已经快竣工了。”

 

王杰希皱起眉头:“做什么用的?”

 

“据说是请了一名道士做军师,给那道士观天象用的,你说古怪不古怪?”乔一帆道,“传言那道士是星君下凡,通达命理,观测天象可以推测一人之时运,一战之胜败、一国之兴衰,咱们如今不是很胶着了些时日吗,据说都是这道士的功劳……反正说得可玄乎了。师父,咱们也是道士,这个你会吗?”

 

王杰希静静听了半晌,摇了摇头:“无稽之谈。”

 

乔一帆“啊”了一声。

 

“四时有序,万物有常。这叫天道。但是命,一帆,命是自己的,谁也定不了,夺不走。”

 

“战场上,你得信主帅,信部属,信自己。”王杰希站起来,去看帐中挂的那副一人高的舆图。“但是唯独不能信‘天命’,谁信,谁就输了。”

 

乔一帆半懂不懂地听了半天,懵懵懂懂地发问:“所以……那是个骗子吗?”

 

王杰希摇了摇头。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不过我们还不知道原因。”他转过身,“不说这个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天旱,水运全断了,粮草搁在半路上运不过来。我刚接到后方线报,说又抽调了一批走陆路运过来,本来是两日内能到的,但是因为路上要等朝廷新派来的一支军力,可能还要迟上几日。”

 

“还要迟上几日?”乔一帆急了,“前线粮草都告急多久了!”

 

“这倒不是大事,总归这几个日子还能撑住。”王杰希道,“我在意的是这个监军。”

 

乔一帆不明所以。

 

“战况不过胶着了半月,朝廷那边就急匆匆地派人来了,其中还有一名将军。美其名曰是‘增援’,”王杰希嘴角很轻微地撇了一下,“一帆,你还记得那个赵都头吗?”

 

“那个里通外敌的赵都头?”乔一帆问,“记得……师父,怎么了吗?”

 

王杰希静默半晌,叹了口气。

 

“怕只怕,想拿人命填功劳簿的,不在边疆,却在朝中啊……”

 

 

 

不管王杰希心中是怎么想的,朝廷的增援都如期而至。

 

带头的监军姓刘名皓,原本在嘉世军叶修手下做副手,不甚得志,后来叶修失势,他不知怎么攀上了朝中陶氏一派的关系,很是得意了一阵子,然而真正手里握着兵的稍有些资历的都不怎么看得上他,王杰希自然也不例外。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这人来拖后腿的准备,没想到他却十分乖觉,交接完了粮草军务后说自己能力不足不敢争先,除了帐下议事时露个面作壁上观,其他时候躲在自己帐中连影子都见不到。

 

王杰希此时却没空管他的是非。刘皓他们来了不久,朔州城那劳什子“观星楼”也盖好了,自后他们和北狄交了几次手,次次筹谋落空,要不是王杰希应对得当,已收复的虢州得再丢一次。

 

时日长了军中不由谣言四起,连乔一帆都惴惴地来问那道士不会真能算命吧。王杰希沉着脸没说话,安排乔一帆连守了几个通宵,终于把内奸给抓了出来。

 

那是增援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因为为人机警慎重经常被安排在议事的时候把守。没成想却是个天生的顺风耳。王杰希没声张,照常叫他值守,第二天确保他把假消息真真切切地传了出去。出兵那日王杰希在两军之前亲手砍下了内奸的头颅祭旗,一役斩杀北狄大军三千余人,狠狠杀了一把北狄士气。

 

若要收复朔州,王杰希清楚,不过这几日了。

 

 

 

“虢、朔相隔不过十里,如果是你,你觉得哪里最好突破?”

 

王杰希和乔一帆并肩站在两州舆图前。乔一帆盯了地图半天,犹豫地指了指两州之间东南方向的一处峡谷。

 

王杰希笑了笑。

 

“谷口狭窄,两侧陡峭,还是个有进无出的口袋谷,的确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他道,“但是,一帆,若你是被伏击的那一方,这么明显的地形,你会入套吗?”

 

乔一帆愣了一下,摇摇头。

 

王杰希也不提点他,只说:“再想想。”

 

乔一帆盯着地图又思考了半晌,这回指向了西南方的另外一处谷地。

 

“为什么?”王杰希问。

 

“这地方从谷口处看来极其宽阔,又能背倚山崖,是个防守的好地方。”乔一帆道,“但是里面却越走越窄——这也罢了,毕竟另一边还有个出口。但是我上次去探,另外一个出口极狭小,若计算得当,不消几斤黑火药就能给炸平了。若没有火药,滚石也是一样的,不过费劲点。”

 

王杰希点了点头:“不错。”

 

“师父……我们要在这里伏击狄人吗?”乔一帆小心地问。

 

“伏击?不。”王杰希的食指在那处山谷中点了点。

 

“这里四面太空旷,设伏过于明显。”

 

“我们要做一个饵。”

 

他沉思着。

 

“这件事情光靠我们现在的兵力不够。我们需要一支奇兵。”他的手指沿着北疆一线划过去,最后停在了虢州以东五十里外的另一座军屯。

 

“我去!”乔一帆自告奋勇。

 

“不行。”王杰希否决,“你军衔不够,即使拿着我的印前去,也调不来兵。”

 

“那……请哪位老将军去?”乔一帆问。

 

王杰希想了想,叹了口气。

 

“若没有那位监军,请哪位将军去也就罢了。如今他在军中,等于在北疆诸镇中压了一头,兵力可不是随意就能调动的。”

 

“只能请他去调了。”

 

乔一帆直觉想要反对,但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王杰希自然看出他的不赞同。

 

“让他去,我也不放心,你跟着一起去一趟吧。”他走到案前飞快地写了一张调兵令,盖了军印交到乔一帆手中,“前方探子来报,北狄下一批粮草不出五日就要到朔州了,三日后我会出兵,记着,三日内必归,不得有误。”

 

王杰希直视着乔一帆的眼睛,语气沉着而有力:“这是军令,乔副尉,你能做到吗。”

 

乔一帆凛然。

 

“虽万死,不敢辞。”他抱拳,一字一句地承诺。

 

 

 

 

 

 

 

 

永历三十二年六月丁巳,王杰希诱敌无妄谷,援军不至。

 

 

 

 

 

 

 

 

乔一帆眼睁睁地,看着刘皓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轻飘飘的黄纸,身边的人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们已经迟了。调军时刘皓在军屯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拖延了大半日,还是乔一帆三催四请他才慢悠悠地启程上路,一路上乔一帆带兵疾驰,半个时辰前他们由虢州南城门奔驰而入,穿过一整座城池准备从北门出,驰援前锋。然而下一刻,刘皓抢过守门将的城门钥匙,宣布王杰希和义军首领里通外敌、假报军功,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他奉陛下旨意,伐、逆。

 

“你在胡说什么?”乔一帆想要冲过去,被四周的人拦住了,只有他的怒吼声无力地在城门前回荡,“你在说什么?镇北营一连收复北疆七州,死了多少将士!此刻在城外受困苦等援军,你说他们是逆党?”

 

“好问题。”刘皓冷笑了一声,“王杰希是什么人,一支起义军就能在半年之内连败北狄五次,怎么会被北狄军困在小小一处无妄谷?这不是里通外敌是什么?”

 

“这是请君入瓮的计谋!”

 

“我看请的不是狄人,怕是我师吧!”刘皓冷冷一拂袖,高声喝道,“我手握皇帝密诏,所有将士无令不得出城,如有违逆,一律按同党处置!”

 

乔一帆茫然地看着他。

 

“此刻出兵,里应外合,就可以一举击溃狄军,收复朔州……”他喃喃道,“这……你也不想要了吗?”

 

刘皓讥诮地瞥了他一眼。

 

“朔州是我朝疆土,怎会放弃?只不过……再等等。”

 

乔一帆的心一寸一寸凉了下去。

 

再等等。

 

等什么?等王杰希率的一队镇北营精锐全军覆没,等狄军与镇北营两败俱伤,刘皓再从容出征,收复朔州便轻易如探囊取物。


 


“怕只怕,想拿人命填功劳簿的,不在边疆,却在朝中啊……”

 

“这是军令,乔副尉,你能做到吗。”

 

——虽万死,不敢辞。



 

他忽然出手。

 

刀光一泓划破长空,惊呼声中枪戟从四面伸出,乔一帆连眼睛都不一眨。

 

他是微草掌门门下弟子,单挑可胜微草四大长老之一的方士谦。他想出手,虢州城内无人可拦。

 

刀刃稳稳架在刘皓颈边。

 

“开门。”他道。

 

“乔副尉,你疯了!”刘皓面色狰狞,“威逼朝廷命官,抗旨不尊,这是杀头之罪!你想死吗!”

 

乔一帆静静地看着他,竟然笑了。

 

“这边疆,死的人还不多吗?”他反问。

 

刘皓噎住了。

 

“监军大人一路北上,辛苦了吧。”他慢慢地说,“不知道有没有路经燕子关,关外一片荒烟蔓草,都是用百姓、将士的鲜血浇灌出来的。和州外桃仗山监军大人也见过吧,山里埋着一位姓赵的都头,他家兄弟四人已经死干净了,老大好歹收回了半边尸首,其他几位,连衣服也没找回来一件,他本人,因为通敌被元帅亲手杀了。朔州——朔州监军大人没去过,但是我去过。那里面聚集了从八州掠来的百姓,您见过生人死人堆在一块儿的惨状吗?我见过,那些被拉去干活的壮丁,有些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倒下去的这些,一半是死了,一半是晕过去了。狄人可不管你是死是活,一律扔去挖土方挖出了的坑里,人满了就填上。若在填坑前醒了,爬出来了,还算侥幸捡了条命,更多的是在昏迷中就被活埋了——还有更惨的,明明醒了,却没有力气爬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层一层地人往自己身上垒,一锹一锹地土泼到自己身上直到窒息而死——怎么,难道他们想死吗?”

 

他眼睛盯着刘皓,话却是对着身后六军将士说的。

 

“我离开虢州前,大帅要我立军令状,我说,虽万死——”

 

“——不敢辞。”

 

我不愿死,但我若赴死,必是为了千万人不死。

 

“虢州男儿,有无愿随我赴令一战者?”

 

“老夫,愿往!”

 

越众而出是两个须发皆白的将军,乔一帆认得是镇北营旧部,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按辈分说王杰希要唤他一声表舅,此时率先站出来,还不忘记朝他的侄徒孙挤挤眼睛,一半责备小辈强出头,一半安抚他无论何时,总有他们这些老家伙顶着。

 

他眼眶忽然有些湿。

 

他在军中不过是一个小小副尉,平日里除了和王杰希亲近,与旁人话都很少说,这样站出来说一番话,他虽然不惧,心下却仍是慌的,更不知道有几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王杰希大约猜不到密诏一事,为了诱敌镇北营精锐几乎倾巢而出,但他仍在城中留下了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只为不备之时,在刘皓为难他的时候,能替乔一帆撑一撑腰。

 

那是他藏在沉默中的温柔思虑,却意外成了绝境中的一点星火。

 

万军之中骚动片刻,更多人站了出来。

 

先是留下来的镇北营将士,然后是虢州驻军,再然后是调来的援军……

 

乔一帆在震天的呼声中用力仰起头吞了一口口水,转而平静地看向刘皓:“刘大人,交出钥匙吧。”

 

刘皓脸色青白,神色莫测。

 

“好啊……”

 

他举起城门钥匙,五指缓缓收紧。

 

乔一帆脸色一变,立刻飞身上前。

 

然而迟了,不过这么一握,成人手掌大的铸铁钥匙便在刘皓手中化为齑粉。

 

“你不是,万死不辞吗?我……我就让你死!”他喘着粗气狞笑着道。

 

乔一帆反手一刀背将刘皓劈晕过去,颤抖着伸手抓起了地上的残片。

 

“……守门将呢!还有没有备用钥匙!快!”

 

“副尉……这城门钥匙只有这么一把……”

 

乔一帆猛地抬头:“不用钥匙呢?”

 

那军士苦笑:“副尉,这是边疆,城门一应机窍都用的是最坚固的精铁铸成的,没有钥匙,砍断锁链最快也得一个时辰。”

 

“不行,来不及了……”乔一帆逼迫自己思考,“城门,攻城木桩呢?”

 

“木桩笨重,大帅怕后援带着攻城木太显眼,命人提前将攻城木藏到城外一处密林中了。”

 

“要不,副尉,我们从南门出?”一位镇北营旧部提议道。

 

“不行。”乔一帆飞快否决,“从南门出去要绕远路,来不及的。”

 

他只有一个选择,现在立刻从北门出兵,增援前锋。

 

乔一帆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忽而平静了下来。

 

他在城门前转过身,甚至冲紧张盯着他的众人笑了笑。

 

“劳烦诸位。”他道,“让一让。”

 

众人不明所以地后退了几步。

 

乔一帆在城门前蹲下,打了个响指。

 

一芽绿意从他指尖绽放,落在城门间的空隙间。

 

他将手按在地上。

 

那株绿芽忽地光芒大盛,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速度飞快地生根,抽条,壮大,开枝散叶,逐渐粗壮的树干与枝叶挤压着厚重的城门,发出令人齿酸的吱呀声。乔一帆仰头望着繁茂的树冠,脸色一寸一寸地白下去。

 

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轰然落下足够供三四人并肩出入的半幅。

 

乔一帆在漫天尘埃中站起身来。转身看向身后沉默的众人。

 

他站在高及城楼的参天巨树前,身影看起来纤细瘦削,眼睫微微垂着,仍旧是镇北营诸人习惯的,和善而谦逊的少年模样。

 

“事出紧急,恕我无法向各位解释……出发吧。”

 

 

 

朔州城内,观星楼上,有人忽然抬眼。

 



 

 

王杰希在砍下第不知多少个人头时,忽然感到脸上一凉。

 

他猛然抬头,见天边不知何时聚集了厚厚一层乌云,正朝这边滚滚而来。

 

“娘的,今年的第一场雨,大帅,不知道是凶是吉啊!”他身边一位人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

 

王杰希没有回话,趁着空隙扶了那人一把。


这样不符合常理快速聚集的乌云……让他心下莫名不安。

 

“我没事……妈的,援军怎么还不来。”

 

“援军……怕是不会来了。”王杰希望着谷口处,目色深深,“东叔,是我对不起了。”

 

叫东叔的那人愣了一下,眼眶忽然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他粗声道,“是老子自己愿意来的,这帮狗娘养的抢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老子不出手教训教训他们,老子心里不平!”

 

“只不过……只不过又被皇帝老儿坑一次,真他娘的……”

 

他话没说完,王杰希忽而把他往后一拉,当啷一声,刀剑交鸣。

 

他一脚把那名北狄小头目踹了出去,踉跄几步,蓦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大帅!”东叔一把扶住他,紧张道,“你受伤了?你……你且到后方避一避!”

 

“不行。”王杰希摇头。

 

“大帅!”

 

“两军交战,主帅没有……后退的道理。”

 

“援军!援军到了!”忽然有人高声道。

 

王杰希一震,猛地抬头望去。

 

谷口传来阵阵杀伐声,而一人轻甲疾马,越众而来,穿过刀剑枪戟,与他视线交汇。

 

他看那少年眼眶立刻红了,还未至他面前,便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噗通一声单膝跪在他面前。

 

“大帅,我……”他垂着头,只说了三个字便说不出话来了。

 

王杰希叹了口气。把他拉了起来。

 

他一定害怕极了,说话声音都是抖的,脸色白得透明,两颊全是血啊灰啊的,都快看不清原本面目,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干干净净的,刚好装得下一个人。

 

“战况如何?”他问。

 

“援军照之前的安排分成了两支,一支绕道朔州城后断其粮草,一支插入北狄前锋与营地之间分割兵力,因为……一些事情援军在城里拖延了一段时间,我怕这边支撑不住,又带了一支赶来无妄谷支援,三军合围,他们跑不了的。”乔一帆抓着王杰希的手臂,感觉自己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还好……赶上了……”

 

“你做得很好。”王杰希温声道,“没有……”

 

他脸色忽然一变,一偏头,又一口血凌然洒在地上,立刻站不住了。

 

“师父!”乔一帆一把扶住他,跪在地上,东叔也急忙扑了过来,眼看着自家主帅陷入昏迷,立刻慌了,“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啊!”东叔颠三倒四地说,“这战场上谁也顾不得谁,我也是方才才找到元帅的,这……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乔一帆握了握拳头,用掌心那点疼逼迫自己清醒。

 

要是王杰希在……他会怎么做。

 

“东叔。”他飞快地开口,“围攻肯定已经开始了,我们不能让狄军反扑,您替我率这一支军队支援,师父……大帅这里我看着。”

 

“但是……”

 

“您是老将,战场上的事儿您比我熟悉。”乔一帆打断他,“大帅我一定安全带回去,您信我。”

 

东叔没有犹豫多久,决然一点头。

 

“你是他徒弟,我信你。”他重重拍了拍乔一帆的肩膀,“我去了。”

 

“保重。”乔一帆道。

 

“保重。”

 

东叔翻身上了乔一帆带来的那匹马,目光最后着重地在两人身上落了落,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乔一帆把陷入半昏迷的王杰希拖到一处山崖下,掀开了王杰希身上明显不属于他的铠甲看了一眼,呼吸差点停滞。

 

他身上布衣已经被血浸透了,前胸后背不知道横亘着多少凶险的伤口,然而最凶险的却是心口上露出寸余的箭杆,箭尾大约是被他掰去了,箭镞不知没入皮下几许。

 

乔一帆颤抖着手去摸王杰希的脉搏,忽而被一只微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嘘,别看。”王杰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没事。”。

 

“师父。”乔一帆一开口,王杰希就觉得掌心濡湿了一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嘶。”王杰希扯动了一下伤口,微微一顿,又开口道,“没事的。”

 

“你说你不信命的。”乔一帆带着哭腔反驳。

 

王杰希很轻微地笑了一下。

 

“这个命得信。”

 

他放下手,整了整衣甲,仰起头靠在山崖上。

 

“不……不说这个了。”他失血太多,此刻连说话都觉得费力,“一帆,我问你一个问题。”

 

“师父你问。”乔一帆抽了抽鼻子,又拉起他的手去探他的脉,越探越心凉。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乔一帆顿住了,慢慢地抬起头。

 

王杰希正以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在微草,应该比那更早。你年纪小,按说不应当。可是我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见过你,还有那一对泥人……一帆,你知道什么?”

 

乔一帆的眼泪忽然又落了下来。

 

“王杰希。”他第一次直呼王杰希的名字,“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朋友就是,除了师父之外,最最好的人。”

 

王杰希愣了一愣。

 

乔一帆伸出手掌,摊开在他眼前。

 

“那首小调,是你教给我的。一帆这个名字,也是你起给我的。以后每次打雷,我都会陪着你。这个承诺,我很早,很早以前就说过了。”

 

他抬起头,乌云蔽日,雨珠霹雳啪啦地打了下来,雷声将至,他却微微笑了。

 

“你看,今天也是。”

 

王杰希皱着眉头,纷乱的记忆在他脑中交替出现。

 

乔一帆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

 

他指尖再次冒出一棵嫩芽,只不过这次,不似之前一样绿意盎然,而是带着脆弱的嫩黄,王杰希看着他的指尖,脑中忽然闪过一片白。

 

“你是……我幼时采药那次……”

 

“轰隆!”

 

一声雷轰然炸开,乔一帆忽然带着王杰希就地一滚,再抬起头时,指尖的灵草已经不见了。

 

“谁!”他拔刀厉声问。

 

昏暗中传来桀桀的笑声。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全不费功夫啊。”

 

一人自雨中走近,一身广袖道袍,手执拂尘,身负长剑,高髻倒插莲华冠。另一手中正是刚生出的灵草。

 

“你是……北狄请的那位道士!”乔一帆惊道。

 

“不错,我是观星楼的那位道士。”老道赞许地点点头,“但是,小妖,你知道你是谁吗?”

 

乔一帆不语。

 

“你是千年灵草化灵,一生可献灵草三次,然而灵草不属凡尘,违逆天道赠与凡人,必遭天谴,三次过后,魂飞魄散,神形俱灭。”老道慢慢逼近,“我寻访灵草一生,第一次寻到,你已将灵草送与他人,本生木已被雷劈得焦黑,第二次,你催灵草速生速死,强开城门,被我望见。苍天不负我,终于让我赶上第三次了。”

 

“北狄大败,你就算有了灵草又如何?”乔一帆怒道,“还给我!”

 

“北狄?”老道闻言大笑,“小妖,你终归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啊!”

 

“我知道。”王杰希忽然开口。

 

他扶着山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将乔一帆往身后一拉。

 

“你是摇光道长,陛下身边的红人。”他慢慢道,“我见过你。”

 

乔一帆在他身后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他……他怎么会在北狄?”

 

“你说呢?”王杰希有些责备地反问他,仿佛还是在微草山上,乔一帆因为写错了一个字而被王杰希轻轻敲了一下脑壳,让他再想想。

 

乔一帆哑然。

 

是了,光凭一个小小看门侍卫,哪里能传递这么多机要情报,那小兵怕不只是一个替罪羊罢了——是刘皓。

 

是刘皓将情报传递给摇光道长,再由摇光道长“推算”出来,为的既是在关键时刻坑北狄一把,也为了……不让王杰希活着回去。

 

不,也不是刘皓。

 

是庙堂之中,丹陛之上,那里竟然也有一个至尊的“赵都头”。

 

王家的灭门惨案是他一手酿就的,王杰希的存在已是狠狠打了他的脸,他又怎么能容忍他力挽狂澜,载誉而归?

 

“陛下派我潜入北狄,就是为了保证王杰希能够顺顺利利地死在虢州。”摇光笑道,“谁想到……陛下交托我寻的灵草,竟然也在虢州。”

 

乔一帆握紧的手背指节青白。

 

“还给我!”

 

王杰希猛然伸手,没有拉住。

 

乔一帆已拔刀冲向摇光。摇光摇摇头,笑道:“你斗不过我的。”

 

乔一帆咬牙不语。刀光又快又狠地朝摇光兜头笼下,摇光反手出剑,与他战在了一处。

 

“刷”的一声,摇光一幅衣角轻飘飘落地。

 

摇光脸色一沉:“不知好歹!”

 

乔一帆脸上又添了血痕,他拿手背用力一抹,又冲了上去。

 

摇光长剑一指。

 

轰隆——

 

——刷!

 

“一帆!”

 

长刀落地。

 

乔一帆的身影丝毫没有停顿,摇光的桃木剑穿透他胸腹,至剑柄方止。而乔一帆的手,正稳稳停在摇光喉头。

 

摇光瞳孔猛缩,立刻就要抽身退后。

 

乔一帆手指一并。

 

咔嚓。

 

那一声混杂在滚滚雷声中,微弱得几不可闻,听在王杰希耳中却比雷声更振聋发聩。

 

乔一帆和摇光一同倒下。

 

王杰希跌跌撞撞地扑到乔一帆身边,将他翻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只有万事落定的疲倦与坦然,然而当乔一帆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他才忽而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乔一帆艰难地睁开眼睛。

 

“师父……你看。”他伸出手,手里是那一株嫩黄的灵草。

 

“不重要了,一帆,你……”王杰希按住他的手,不防乔一帆反手握住他手腕,指间微光一闪,灵草便没入他的筋脉。

 

王杰希愣住了。


随之而来的,除了渐渐充盈的气血,还有一些他失落已久的记忆。

 

金灿灿的叶子里,露出的,一双比阳光更温软的眸子。

 

 

 

“喂,你是不是迷路了呀。”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嘘,没事,没事没事……不怕,睡吧,我在呢。”


 

“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

 

 

 

“对不起……应该早些告诉你。”乔一帆抓着他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浮木。“但是我有私心,你说师父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我不想丢掉你这个师父……”

 

雷声随着灵草的消失愈发汹涌。

 

乔一帆的语气渐渐弱下去,王杰希近乎茫然地发现他的指尖渐渐透明。

 

可他脸上竟然还是笑着的,笑得温和而羞怯,和他第一次见的没什么两样。

 

“没事,不怕不怕,我在呢。”他伸出手去,轻轻捂住了王杰希的耳朵。

 

“我给你唱歌儿听吧。”

 

摇啊摇,摇啊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喊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快糕。

 

摇啊摇……


一摇,摇到……

 

歌声断了。

 

大雨如注,镇北营主帅,微草掌门王杰希,在永历三十二年夏的第一场骤雨中,镇北营收复朔州的前一个时辰,在无妄谷的山崖下,失去了这一生中,愿意为他遮挡雷声的第二双手。

 

他怀中空无一物,仅有一叶如碧玉琢成,绿意流转。

 

“你……等等我。”

 

 

 

 

 

 

“然后呢?”艳鬼问道。

 

“然……然后?”少年疑惑地挠挠头,“然后……然后我就在这里了呀。”他不好意思地弯起眼睛,“师父叫我等他,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他了。”

 

“那你等到了吗?”

 

少年有些迟钝地看着她。艳鬼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刚想开口再问,屋下忽而传来击冰碎玉的淡淡一声:“一帆。”

 

少年跳起来。

 

艳鬼转过头去,就见楼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广袖青袍的年轻男子,眉目俊朗,长身玉立地往那儿一站,真真如一株春柳一般。

 

只是那双眼睛如寒潭,深沉冷凝,不辨喜怒。

 

“师父!”少年欢欢喜喜地开口唤道。

 

他轻巧地从屋顶三落两落跳下去,站到男子身边,不知道和那人说了些什么,男子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发顶,很自然地牵起少年的手,看口型是一句“走了”。

 

少年笑了。

 

临走前青衫人最后看似不经意的一瞥,瞥向了屋顶上的艳鬼。

 

那一眼不轻不重的,却让早已经死得透透的女鬼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终于想起哪里不对了。

 

乔一帆已献过三回灵草,又身受重伤,天谴过后理应神形俱灭,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他是怎么出现在鬼街的?

 

那一瞬间她想到很多,想起脚下这座一夜之间盖起的酒楼,想起传闻中酒楼神秘的从未出现的王姓掌柜,还想起少年偶尔空茫的眼神。

 

艳鬼修饰精美的红指甲轻轻抵在形状饱满的唇下,望着远走的两人,少年偏着头仰着脖子朝男子笑着说话,耳边绿叶如碧玉琢成,而脖颈上一线红痕一路蔓延进衣领。

 

恰如泥人断裂后,欲盖弥彰的裂痕。

 

 

 

 

 

 

—END—

 

后记:

正文伪史部分复制粘贴自宋史本纪,根据需要进行了一定修改。部分军衔参照宋代军衔,然并卵,宋代军职太xx混乱了,只采用了个名字。错漏之处敬请无视。

决战部分有参考长平之战,准确来说是长平之战的百度百科。

出场NPC有些多,觉得最重要的反派不能也是自己生造的NPC所以……是的,小皓皓又躺枪了。

……是BE(轻轻),小乔死得不能再死了,鬼街里的少年是老王用一帆的捏的那个泥娃娃做的傀儡。

这一篇作为情人节贺文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太沉重了一点,但是尝试塑造一些爱情之外的更加立体的人物,在剧情里插入一点家国情怀之类的私货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希望能够经历的体验,所以还是认真搜了很多资料。两个人搞事业真的很爽,然而学渣感言就是……临时抱佛脚是靠不住的!傻白甜恋爱脑就是傻白甜恋爱脑,不要挣扎了!

其实还有蛮多瞎想的设定没用上的,比如为啥小乔在微草山上呆了三年就可以血虐方士谦了呢因为方士谦是奶妈啊,还是那种正常的不会没事抡十字架玩的奶妈,古风pa里又不可能给他随时补红补蓝所以……咳。以及林杰,这位原著里面没有怎么着墨的微草前队长,惯性思维老想把这人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雾)顾全大局老成持重的偏苦情人物,然而本文里的林队长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长了一张天生不知苦的笑脸,和老王父亲是世交,因此他把王杰希抱回来的时候自己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虽然人很和善亲切爱玩爱闹但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带小孩,导致老王小时候虽然不缺爱没被谁欺负过但是的确过得略微悲催…生了一场重病后身体一直不太好,老王刚成年就迫不及待地把挑子撂了自己去石经阁闭关去了。他应该和乔一帆见过一面,是小乔第一次夜探老王卧榻(?)的时候找不到路,被半夜出来游荡的林杰领过去的,两个人还就“王杰希怕雷”这件事情有过亲切而深刻的交流,只是老王不知道罢了(…)

比较开心的一点是这次我笔下的小乔终于不是黑暗里逐光者了。他有茁壮地、勇敢地成长成一个美好的人。虽然老王一如既往地在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呸。

并不是追悔莫及啦,即使不知道小乔是送给他灵草的小哥哥,但是也有好好珍惜这个小徒弟。比起后悔没有早点认出小乔,老王更后悔的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其实通篇来讲好像到最后老王和小乔谁也没和谁说过“我爱你”,到底是不是爱情还两说,但是他们都是彼此“世界上最最要好的人”所以……是不是爱情其实也无所谓了,对吧?(笑

相对而言好像老王稍微弱了一点,其实并不是他弱而是我弱…我真的不会写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剧情,而且主要视角偏小乔,所以大家不要产生老王很弱的错觉,如果有的话都是我的错QAQ他可是两年当主帅的男人!(我知道布衣出身两年当主帅很扯,但是篇幅实在展不开,大家就当架空世界+主角光环+子承父业+临危受命吧

一不小心后记又写了这么长……收笔了。最后,真的真的很希望能有评论这样子,虽然我经常性词穷但是还是会认真回复的!每一个愿意给我评论的人都是温柔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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