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亲吻的时候 月亮很亮-
池震醒来的时候，陆离不在身边。
他听见易拉罐被起开的声音，就仿佛啤酒的苦涩已经从舌根泛起。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门。客厅的落地窗边，月光笼罩着一个佝偻的人影。
池震走过去拥抱那个背影，用一边脸蹭陆离的鬓角，那是一个耳鬓厮磨的很缱绻的姿势，但是池震做来几乎带着几分安抚。
陆离捏着那个易拉罐，泡沫从罐口涌出，打湿了他右手还渗着血迹的纱布。
池震知道纱布下面是三道平齐的刀口。他接到郑世杰的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陆离就坐在抢救室的门口，抢救室的门大敞着，他独自一人坐在走廊上的长椅，脊背塌得很深，左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半边袖子被血浸透了，未凝固的血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汇成一小片暗红。
三刀，狠而深，据郑世杰说是嫌疑人刺向自己的，池震难以想象，这样一刀比一刀狠戾的勇气，该是从何而来的。
池震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而陆离抬起头，脸色因为失血一片惨白，眼睛乌沉沉地，看不到光。
他说，人死了。
池震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陆离需要一个拥抱。
血从纱布底下渗出来。那很疼。可是陆离沉默着，用力地，用力地捏着铝罐。
池震问他：“陆离，你在想什么。”
溃败向来开始于一层一层的缓慢侵蚀。
陆离很容易陷入焦虑，那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年轻，矫健，敏捷而充满力量，池震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可是警察是一个惯常体会无力的职业。
他总是来不及。来不及去保护一个人，来不及去阻止一个人，来不及去拯救一个人。
你知道什么能杀人吗？陆离问他。
当然，刀能杀人，枪能杀人，绳子甚至赤手空拳都能杀人，还有呢？
他做梦，梦见泔水中纠缠的发丝，沟渠中破碎的肢体，从金碧辉煌的顶级酒店飞速下坠的窈窕少女。他梦见强者厮杀，弱者执刀向更弱者。有无形的手拽着他向下沉没在沼泽中，而乌云压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濒临窒息的困境中惊醒。
而池震只能一次又一次在这样的晚上拥抱他，用拇指摩挲他的掌心。一条线昭示财富，一条线昭示爱情，还有一条，突兀地横亘在掌纹之中，粗糙微凸，它什么也不昭示，只忠实地记录着这里的血肉曾经被怎样深刻地切开，切开人心诡谲，世事荒唐。
那样的梦境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对世界抽丝剥茧留下的真相，像是某种预示，更像是造物者垂悯他而留下的劝慰。
池震有的时候会很有情调地在没有案子的周五和陆离一起窝在沙发上享受一个电影之夜，他称之为“爆米花电影疗法”，他意外地对于某经典美式英雄主义系列电影报以极高的好感，尤其热衷于拉着全桦城刑侦局玩儿角色扮演。
他掰着手指头给陆离细数，终极大BOSS自然是董令其，至于到底是红骷髅还是灭霸他还没想好。他本人这样五讲四美聪慧过人的新世纪好青年必须是史大颗先生之流，鸡蛋仔嘛，横冲直撞的愣头青，勉为其难把小蜘蛛分给他吧。老石作为刑侦局唯一一个奶妈成功拿到了绿巨人席位。至于温妙玲，虽然他觉得她和美艳毒辣俏特工的形象相去甚远，也不是故意要咒人家姑娘新的一年继续做单身贵族，但奈何刑侦局就她一个妹子，黑寡妇的名头非她莫属。
彼时陆离窝在池震怀里，半边脸靠在他肩膀上，压得脸颊都有点变形，咬着池震投喂的薯片毫无新任刑侦局局长的威严，问那我呢。
他说话的时候叼着薯片脸颊一鼓一鼓的，于是池震忍不住逗他，低头趁其不备咬掉他嘴边的半片薯片，陆离被他冷不丁吓得往后一仰，后脑勺猛地砸在了沙发后的墙面上，眼泪立刻呲出来了，吓得池震急忙伸手帮他去揉，还要接收陆离的死亡目光。好不容易把炸起的毛捋顺了，池震才发现自己嘴里薯片还没咽下去呢。青瓜味的，池震不喜欢这个味道，极其坏心眼地投喂给陆离，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偏偏砸的那个人还心甘情愿乐在其中，池震一只手偷偷缠着陆离一小撮头发绕着玩儿，一边摇头自叹，英雄气短啊英雄气短。
然而陆离还没忘记刚才那个问题，一巴掌把池震捣乱的手打下去一边追问那我呢。
池震说你觉得你是美国队长还是雷神？我觉得你比较像美国队长一点，毕竟现在谁也不时兴提个锤子当武器——上次咱们办的那个案子你记得不，受害者脑瓜都开瓢了，老高硬说是锤子锤的，我说现在砸钉子那么个小锤子能锤个啥，还不如抄把菜刀呢。结果呢，人拿椅子砸的。这不输给我半包烟。
他把自己说乐了，陆离没笑。他看着投影，电影刚好演到纽约之战，浑身金属壳的外星人一路火光带闪电，掀翻了好几辆警车。陆离抿抿嘴，向池震示意：看，我们在那儿。
池震没看到，那镜头闪得太快了，追随着主角团和反派疾驰而去，甚至吝啬与交代无关人士的下场。
可那的确是他们。肉体凡胎的，平平无奇的他们。
陆离只是忽然想明白了，地球那么大，兰雅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点，而桦城只是其中更加无足轻重的一点。至于人，人渺小得连一点也算不是。人总是在无能为力，不是在这个方面就是在那个方面。生活不是电影，没有谁能单枪匹马拯救世界，推倒终极大BOSS就能迎来永久的Happy Ending。生活是那个和尚与庙的绕口令，山门后的台阶绕啊绕，永远看不到终点。
陆离是山脚的西西弗斯，推着那块名叫正义的巨石，一次一次从山顶跌落。
这个世界没有变好。他反复地，反复地对池震说。
他攥得住刀刃，攥不住命运挥来的屠刀。
他累了。
他们在碎银般的月光里亲吻。
陆离仰面躺倒的时候，可以从没拉严的窗帘中看到月亮，月光落进窗户，朦朦胧胧地照着他半边脸，照出近乎瓷器般薄而易碎的质地。
他的伤口裂开了，手掌蹭过池震脖颈，在他侧颈留下一道晦涩的血痕。池震偏过头叼住他的手腕，嘴里尝到腥甜的味道。他的犬齿深深陷入陆离腕间的一小块皮肤，让他有一种在吸食血液的错觉。
你爱我吗。他问。
陆离睁大眼睛。
你爱我吗。池震的手按在陆离的额头上，逼迫他直视自己，他不回答就蛮不讲理地一直问一直问，像一个讨糖吃的小孩儿，陆离，你爱我吗。
陆离哭了。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震，然而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濡湿了两个人的面颊。
他说，我爱你。
那桦城呢。池震步步紧逼，你爱桦城吗。
这个问题太大太大了，陆离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应该爱它。他熟悉这座城市像熟悉自己的身体。池震的手指顺着他手臂内侧的青色静脉一寸一寸的往上攀，最后和他十指交握。那让他想起了某个夜晚，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逆流狂奔，就像此刻血液从四肢百骸涌回心脏，沸腾着要将心脏爆裂。
那些闪回的记忆让他呼吸急促。池震在他耳边颠三倒四地说话，陆离要很专注地去听，才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池雯，说她的白色裙子，她练琴的时候黄色的灯光照在她侧脸的样子，他过生日的时候姐姐给他弹的生日快乐。他在说一诺，小姑娘上次偷偷塞给他一篇作文，老师打了95分，题目是《我的爸爸》。他在说陆母，说他还没吃上的那一盘油焖大虾。他在说刑侦局的天台，那里可以看到桦城最漂亮的夕阳。他说桦城的大排档，一盘炒粉两瓶冰啤酒，说夜晚飞驰而过的警车，路灯一格一格地照亮副驾驶上一侧沉睡的脸。说他们办的一起贩毒案，那个被拐去强迫吸毒的小伙子还有两个月就要从戒毒所出来了，还给刑侦局写了一封感谢信。他们救过的一个小姑娘，和一诺一般大，开学就要上五年级了。他说的有些陆离忘记了，有些陆离还记得。
还有那个老婆婆。他补充。
池震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还有那个老婆婆。陆离像是从无边的黑夜里抓到一颗微弱的星星。去年中秋，她迷路了，我们送她回家，你记得吗？
她送给我们的月饼，有点硬了，但是是甜的。陆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从宕机的味蕾中寻找那种味道的遗存。很好吃。
那晚的月亮很圆，和今晚的一样。
池震猛地抱住他。
陆离的手伸在半空中，在他背后交握，收紧。
那双手是颤抖的——陆离触碰到自己的脉搏——但终归是温暖的，跳动的，有生气的。
他仰起头，灰色T恤的领口里露出一段折到极致的脖颈，像是月色中一场无声的献祭。
池震最后说，陆离，你爱月亮吗？
于是陆离的眼睛里就只剩下无边的夜，伶仃的星子，还有呼啦啦铺开一片莹白，圆满得不讲道理的月亮。而月光之下下万籁俱寂，桦城在静默中沉睡。
他痛恨黑夜，但他不得不热爱着不讲道理的，银白的，温柔的月光。
他说，我爱。
我爱这个黑暗却又光明着，冷酷却又温暖着，荒诞不经却又生机勃勃的世界。
人生不过走一场钢丝，一边海水一边火焰，灼痛他也温暖他。世界那么大，总有人值得去爱。
于是池震也哭了，他紧紧地拥抱陆离，说你别离开我。为了我，为了他们，为了月亮。
他说，陆离，可以愤怒，但不要放弃。
他们在明亮的月光下抵死亲吻。
抬头仰望，别浪费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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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来自张子选《慈航》
兼祝甜梨生日快乐。
这篇文，初稿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起的已经忘了，大概是二月初不可说的那段时间，当时一半感觉一切都糟透了，一半感觉有那么牛逼温暖的人们一定能往好的地方发展……这样，起起落落起落起落不断循环。然后在看完一个视频之后正式哭崩了，一边哭一边打下了本文的中间某段。
之所以是中间某段是因为后面为了叙事稍微完整一点把它全部打碎重排了，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变成了不伦不类的四不像，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当一次全新的写文体验吧。
总体来说，是非常自我的一篇表述，为了自我拯救灌的一篇鸡汤，极其干瘪无味。只是籍由码字反复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糟，总有一些人值得去爱，总有一些事值得去落泪。
就这些吧，祝大家这杯鸡汤干得愉快。
